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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老师的满族情结

发布时间:12-03-12

启功老师以书法名世。其实他的画也清秀高洁,别含蕴味。而诗词,更是精通格律及诗词源流,著有《诗文声律论稿》,《论诗绝句》和《论词绝句》。但创作却不拘成法。口语、方言、外语、医学术语,大胆入诗,圆通自在。有朋友于夸奖中,“微露油腔滑调之憾”,老师信心满满,一再申说自己的理论,并自嘲曰:“行吟逼近数来宝”。实则价值取向不同。

老师一生,多灾多难。家道从曾祖父开始衰落,放弃虚有其名的爵位,考取功名,但做的是清水衙门的学官。为人清廉,家里没有什么积蓄。老师一岁,父亲就过世。寡母孤儿,困苦可想而知。中年又被打成“右派”。曾有《沁园春·自叙》道:“检点平生,往日全非,百事无聊。计幼时孤露,中年坎坷,如今渐老,幻想俱抛。”每拜读老师诗词,和听老师闲谈,我都深深感受到老师内心隐藏着甚深的苦情。老师八十华诞那年,我默默写了一则短文,用老师诗句“泪收能尽定成河”为题。事后一次拜见老师,老师低声说:你厉害呀。我不敢则声。但老师推己及人,一副菩萨心肠,关心人间疾苦。他向朋友告白:“劳歌莫作朱弦听,此出游民打野胡。”

除心性、性情、思想、才艺之外,老师诗词之妙,得力于文史学问的深厚。老师曾经教我说:写诗词,要会“换字”。我心想,没有满腹诗文,“换字”谈何容易?当年课堂上听老师讲授《红楼梦》,少不更事,了无领悟,老大之后,捧读《启功讲学录》,惊羡之余,深悔失去多少面聆謦咳的机会。老师是一位难得的有思想有性情的学问家。

知道老师的,大半知道他是满族人。少数知道他是皇族,更少数知道他是清雍正第九代——以雍正为第一代则为第十代孙的身世了。1957年,老师身为北师大讲师,却在校外被打成“右派”,含悲忍苦劝慰师母说:我出生就是“封建余孽”,不做“右派”谁做呀!平反后,老师歌曰:“莫名其妙从前事,聊胜于无现在身。”但有昔日“右派”,而今难友筹备编辑《顷盖集》,向老师征诗,老师却婉谢了。

改革开放,拨乱反正。有好事者给老师写信,便要称呼“爱新觉罗·启功”。老师先是“一笑了之”,及后越来越多,就注明“查无此人,请退回”了。老师不无慨叹地说:“一个姓,它的辱也罢,荣也罢,完全要听政治的摆布,这还有什么好夸耀的呢?何必还抱着它津津乐道呢?”

旧皇族中有人踌躇满志,向老师征集书画一同展览,老师知道会得罪一些人,还是写了《族人作书画,犹以姓氏相矜,征书同展,拈此辞之,二首》:

闻道乌衣燕,新雏话旧家。

谁知王逸少,曾不署琅琊。

半臂残袍袖,何堪共作场。

不须呼鲍老,久已自郎当。

但是老师深深爱着自己的民族。在《启功口述历史》中,开宗明义痛批溥仪:“但他一旦叫了满洲国的皇帝,就与我们有关了。这等于把耻辱强加在所有满洲族人的身上,使他个人的耻辱成为所有满洲族人的耻辱。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,也是我们不能承认的。”

老师为人书写的字幅,偶尔可以看到落款:“珠申启功”,“长白启功”。都用了满洲族发祥地的地名。无疑,这是一种深深的眷恋,一种民族的自豪。看到它们,我感受到老师深埋心底的怀乡冲动。我读到过一个小册子,记得是道光皇帝派出钦差去东北祭祖回京的奏折。说:到了东北,大雪封山,只得“遥拜”云云。当时心里荡漾着一股悲凉。入关不过一百几十年,连老家地理、气候都不甚了了了。既然专程奉旨祭祖,却这样草草了事,这位钦差族情何其淡薄。皇帝也不问罪,心里是怎样想的呢?

可是,老师有一组古诗,其中一首低吟道:“长白雪长白,皓洁迎新年。神板白挂钱,门户白春联。地移习亦变,喜色朱红鲜。筋力自此缓,万事俱唐捐。”(《启功赘语·古诗四十首之六》)一次我去看望老师,不记得怎么谈起晚清民国的事来。老师说:没有辛亥革命,清朝也会亡的。你看:开初几位皇帝,儿子一大堆,任你挑选皇太子。后来,好几位皇帝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了。只能过继。一个不如一个。已经是一幅败落境况了。从此,我常常想起老师慨叹的“一个不如一个”。痛定思痛,长歌当哭,“筋力自此缓,万事俱唐捐”,老师想到自己的民族,内心多么悲凉!